從貨賣識家談太極拳之學、練、用

汪群超 / 2022/03/24

吳老師晚年看我們進步不夠快，希望我們有任何問題一定問他，千萬不要自己猜，自己解決。可惜，學生們因種種原因，很少在課堂，甚至私下發問（至於很少發問的原因，可以寫一大篇）。於是吳老師改變戰術，主動出擊，詢問學生有甚麼學習的困擾或難題。這招並不見效，學生面對老師的提問，往往笑而不問，直說沒有問題，還在努力練習中，謝謝老師關心。吳老師於是再變招，換成「偷聽」的方式；每次看學生們幾個聚在一起談得眉飛色舞或爭論不休，便悄悄地溜到旁邊，不作聲色。等上課時便說：剛剛聽誰誰誰講了甚麼 ….。於是那堂課便從這個話題展開。唉～當老師真難呀 ~ 也許還不服氣當年（2008 年）我直接在神龍日的專題演講說：「太極拳教不會，但是學得會」。

2007 年神龍日過後一個多月的某次上課，吳老師在晚餐時特地過來與我談話，且有備而來，特別針對「太極拳教不會」與我討論。隨後的晚課便從我倆的討論開始，並請鳳生師兄，鈺錠師姐紀錄。這篇記錄稿後來以篇名〈為何進步不快？〉刊登於隔年神龍日特刊中（目前放在神龍網站）。

吳老師教學超過四十年，時常遇到學生進步不夠快的教學瓶頸，每次總是深自檢討，之後又能找到突破學生學習瓶頸的癥結所在，接著便興沖沖地告訴大家應該怎麼練才能進步比較快。這篇〈為何進步不快？〉便是其中的一次，並以太極拳之學、練與用作為主軸，要求大家好好想想如何學、如何練、如何用太極拳。這是一篇重要的文章（上課的文字稿），神龍門人當好好閱讀，並了解這篇文章的來龍去脈。

同樣對教學感到無力，「跌深反彈」再次振作起教學熱忱的，還有一次在 2014 年訪太原三清觀祖庭。隨後在 2015 年出版《道家傳統太極揭祕》，正式提出系統化的教學。才開心沒不久，「太極拳教不會」的魔咒還是揮之不去，學生的駑鈍幾近無可救藥。最後在終南山老子祠的旅遊途中，再度掀起「太極拳教得會」的雄心，寫了此生最後一篇文章（編成小冊子）：《道家傳統太極拳臨界架構》，文中提出太極拳之學練用的準則，也呼應了 2007 年的晚課。節錄整理如下：

站在太極，學太極拳
蘊住太極，練太極拳
守住太極，用太極拳

吳老師的原意並非將太極拳之「學練用」，分別以「站蘊守」對等之，而是時時刻刻都必須站在太極、蘊住太極與守住太極。上述的劃分法，只為方便解讀而已。特別是第一句「站在太極，學太極拳」。

我曾是吳老師教不會的學生，到現在摸到一點邊了（正在實現太極拳學得會），也在做「太極拳教不會」的教學工作。這個歷練讓我深刻地覺得要學會太極拳的第一關，非「站在太極」不可，因為沒有站在太極學太極拳，後面的蘊住與守住太極根本不會發生，導致所練所用，根本不是太極拳。以下試著說明我的論點並提出方法。

鄭師爺教吳老師，吳老師教神龍學生，有一共同特點，即是對定位的要求非常嚴格。甚至吳老師還將拳架的每一式切割成分解動作，不但每一式有頭有尾，其間的每個小動作也都有頭有尾，每個動作的身體、兩手與兩腳該如何動？該到甚麼位置都有詳細規定，馬虎不得。試舉幾個拳架的例子，說明站在太極學太極拳的意思：

1. 預備式第一動身體落下時，兩手指尖的位置不變（高度），掌心轉九十度朝後。
2. 起式吸氣手浮起來，手升高到大約幾度時圓肘、接著升腕。
3. 左掤第五動，左手為掤手如水中漂浮木，右手往下如順著馬背捋馬鬃。
4. 單鞭最後一動關門，身體轉正，右吊手留在原地，不可隨身體往前，炁從腕出。
5. 白鶴亮翅轉摟膝拗步第一動，右手從高處往下之勢如落葉般飄落。
6. 拳架之一般性原則，如腳停手停。

本門太極拳對拳架的要求鉅細靡遺，如鄭師爺所言為精微之學。但太極拳之學習進程有表裡精粗之別，對初學而言，就是照單全收，教練怎麼教，學生便怎麼學，學個粗糙的表面形象。但隨著時間流逝，學生沒有細究的是，為何神龍太極拳對拳架有這麼多細微的規定呢？同樣是 37 式拳架，為何其他門派的老師沒這樣要求？如果這些問題沒有釐清楚，只是不知所以然地照做或漸漸不再重視，五年十年過去了，太極拳進步不夠快，仍不知所以然。

話又說回來，只是按表操課，教練怎麼規定便老老實實去做，每個細節都做到有模有樣，難道五年十年過去了，太極拳便進步神速了嗎？事實上，也沒有。很明顯的，關鍵因素並不在做與不做，而是如何做到這些要求，並且理解這些要求背後的道理。也就是學太極拳必須站在太極之理才會進步。

吳老師對拳架的要求都是基於太極之理，而且是學成之後必然的樣子。手該到哪裡，多高？離身體多遠，若根據太極之理來練，大約八九不離十（雖個人身型有別，但不會差太多），不是你高興到哪裡就到到哪裡、你覺得低一點比較鬆就不到定位了，很多人練一段時間覺得是否做到定位並無差別，久之便隨意了。

拳架每個動作的定位都有太極之理的支撐，初學者固然只能「做到」要求，卻必須進一步探討、深究，期望透過對太極之理的認識，讓身體與動作漸漸地到達當初設定的定位，這個位置雖然不是絕對的，卻也沒有太多討價還價的餘地。有時候老師不會對這些定位解釋太多，總說：先練到了，再來找源頭、分析原因。

譬如預備式第一動，為何指尖高度不變？掌心向後旋？難道指尖不動跟著身體下去，掌心晚點向旋後，不可以嗎？這樣不是比較自然嗎？這個問題非常難回答，對初學者而言，甚至沒有回答的必要。但是有心練好太極拳的人卻必須試著去回答。以下試著回答：

預備式第一動，從渾沌的太一初分陰陽，也就是兩儀，隨後四象八卦將紛紛展開，用身體來演繹《易經》的剛柔相摩，八卦相盪之變易之理。從兩腳雙重變左腳輕右腳重，就是分陰陽了嗎？當然不是！腳分輕重不代表能動盪得起來，反而可能造成遲滯。這一動的陰陽初分稱為清升濁降，是全身在飽合的太極狀態下，體內清濁之分。以渾沌之態能於瞬間分上下清濁之炁，必有挫（錯）動產生，可謂之相摩。在濁降之初，順勢打破雙重之勢，將重心移到右腳，製造兩腳炁之不均，作為動盪的依據。此時清升之炁因兩腳炁之不均（這便是腳分虛實了），上升交會後產生自然的炁旋，牽動了兩膂，也造成兩手的旋動。而手因充滿炁的旋動，不與濁降之身體同下，似漂浮於原處。

至於濁降於何時結束？端視左腳上升之炁將腳變空，能盪出使身體不動為準。虛腳盪出，身體不准動，又是另一個神龍的招牌要求，不能做到這一點，太極拳不能用（或不好用）。因濁降過程變成實腳的右腳，由於濁降過程不是坐胯、彎膝，而是如水中的泥巴層層同落，因此實腳雖重，仍有如泡泡之炁上升，但較之虛腳要小很多。

如此抽絲剝繭分析預備式第一動後，我覺得已經破壞了這一動的美感與所要傳動的意境。但這是分析原因必然會呈現的醜陋。更醜陋之處還在於被初學者拿來當方法練，以為是依理如法，結果卻走偏了。根據吳老師晚年的說法，這一動可以代表太極拳好的開始。這一動讓初學者初嚐炁分陰陽的味道，雖尚不知其美妙之處，但已經掌握太極不易之理，巍巍然站在太極的高度了。能蘊住這個味道，才能在左掤開始的拳架中體會陰陽相濟之實。陰陽能相濟才能言用，才知其美妙之處，不過總是要過「站在太極學太極」這一關。否則太極拳發勁便如吳老師所說的：亂打，何來陰陽妙用之有？

前面列了六項拳架的規範，讀者可以試著去解讀為何要這麼練。甚至從左掤開始列出所有拳架的規範，並一一去解答。如此學太極拳一定能站上第一步。吳老師教學四十餘年，屢經挫敗，一再奮起，調整教學方式，他還是認為太極拳是教得會的功夫。記得我在編輯《道家傳統太極拳臨界架構》這本小冊子時，發現還剩半頁可以利用，於是問老師如何處置。老師想了想，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我們這門太極拳是寶，以後你要記得「貨賣識家」。不要把時間浪費在不識貨的人身上。於是寫上 16 字：

貨賣識家，學藝未成，擅自外傳，必遭天譴。

可見吳老師多麼地寶貝他一身的太極拳功夫。各位識家已入寶山，豈能空手而回。

註：吳老師的教學與文章總是避免像我這篇文章那樣細碎地描述。老師認為那是學生的功課，應該由學生來完成。因此當他要求我們寫文章時，便喜歡看到這些細節的描述，也就是如何做到？代表我們真的有用心去思考與嘗試。而當我們寫的文章與老師一樣的只談大方向、大觀念時，吳老師反而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