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不受」切入太極拳：2024 年新加坡儲訓營記事

汪群超 /2024/09/12

第一章

9 月 7、8 兩日在新加坡國立大學（NUS）舉辦兩天的儲訓營。這次的主題訂為『從「不受」探討太極拳的學習進程』。首先說明「不受」的兩層意思：

1. 當對手欲施予力量在我身上時，我方不受此力。
2. 自己不受自己身上的力量；譬如大腿不受上半身的壓迫；腳底不承受全身重量；肩膀不支撐手臂的重量、、、等。

太極拳講究「不受」的觀點來自「弱者道之用」，即太極拳是站在弱者的角度來面對強者，因為弱者受不起，所以萬不能受強者之力。一方面因為弱者先天無法憑力量贏強者，另一方面則是運用「反者道之動」的謀略思考，找出一條「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剛」的路。許多人誤解太極拳，以為練太極拳是將自己變為強者，而欲以更強來輾壓對手之強，變成以更大之力勝對手之大力，至此完全扭曲了太極拳的本意，最後愈練離太極拳愈遠。

設定這個主題的理由來自觀察海外師兄姐與同學的練拳習慣：

1. 多數仍困在以湧泉為主的觀念，任一舉動皆以湧泉為出發點。此舉造成大腿與腳底習慣受力。吳老師常說：湧泉不要踩下去，湧泉應該是輕輕貼地，方能以炁為根，而非力有根。
2. 若根據第 1 點養成習慣後，每當與對手搭手時（不論推手、八法、大履），特別是發勁時，會習慣地將對方的力量先接到湧泉，再從湧泉發回去（以為這是藉地之力）。此時，湧泉除了受自己之力外，還額外加上對手之力，導致湧泉穴附近本是要從地底湧出泉水的，卻被重重地蓋上並旋緊，使得湧泉（穴）不湧泉了。

以上兩點受力的狀況對初學者而言並不算錯，甚至是必要的，因為這個穿過身體直達腳底湧泉的力量，可以用來檢查身體的結構是否存在凹、凸、缺、陷、斷、續之處。一旦有這些毛病，當受對手的力量到身上來時，很容易就站不住腳。除了這項檢測身體落榫與貫串的作用之外，於「體」、於「用」；於單練、於對練之時，湧泉都必須隨時保持空虛之感，以便接地之力（地氣上升以借地之力）。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受力代表自己的力量與對方的力量發生頂抗，就算心裡不想用力也不自覺地用力了。而吳老師為了讓我們認清這個事實，常常說對方到我們身上的力量像一把鋒利的刀，能受嗎？吳老師將兩手搭在我們身上時常說「刀來了、刀來了」。

接著來談如何做到「不受」，即如何能避免自己的下半身受上半身之力呢？如何避免承受對手的來力呢？這便是此次新加坡儲訓的目的，也藉此機會再次提醒大家，神龍太極拳的特色（別門別派沒有的），特別是左家功法與內功，專門設計來解決這個「刀來了」的問題，我稱之為學習太極拳的捷徑。所有神龍門人都應該好好研究，以免入神龍之寶山空手而歸。

要做到不受，可以從「太極拳發勁得機得勢」說起。得甚麼機？此機有二：其一、對方之力將發未發之時；其二、對方之舊力已盡而新力未發之時。這兩個時機的共同點都是對手的力量將出來而還沒出來，因為尚未出來，我方便不會受力。至於得勢，便是得順勢之利。所謂順勢指我方與對方的運動方向保持相同，或說，對方來，我順其來勢；對方欲回，我亦順其回勢，因為都是同方向，因此不會頂抗，所以無受力之虞。

於是進一步必須釐清如何做到得機得勢？很多人以為得機得勢只是觀念而已，其實我們平時練太極拳便是在學習得機得勢的運動模式。對比於我們原來的運動習慣不是前後推移，就是左右扭轉這類的局部「直線」運動，得機得勢的運動模式必須依賴全身筋膜系統的延展、收縮所產生的游動、旋動。至為關鍵的地方在於，筋膜的擴張收縮並非靠頭腦的意識，而是依鄭師爺所謂「神帥炁，炁帥血，血動體隨」，身體只是隨著體內的筋膜而動，而非推移扭轉之動，此為先天與後天之別。

於是再問「神帥炁，炁帥血，血動體隨」該如何做到？這便又說回來神龍左家的功法與內功就是捷徑。於是我鼓勵大家從「不受」的觀點來看「金樑換柱、大乘法、橐籥功、降魔降心」的設計原理、欣賞「展眉心笑盈盈、閉五竅耳垂重」想表達的意境。藉此慢慢改變自己的運動模式，並進一步改變自己的熊經、鳥伸、行功及所有拳架、劍法等，等於打掉重練的意思。
本文從太極拳「不受」之必要談到落實的方法，至於落實的細節可以看前面的文章。下周再進一步論述。

後續：「不受」不只是太極拳的「上位」觀念，更是要用身體來完成的。我們平時所練的太極拳都是為達到「不受」做準備的。因此，單練時必須不受自己的力，與人搭手時才會不受對方之力。不受自己的力其實也挺難的，因為我們已經習慣受自己的力了，想改過來，必須懂得分辨受力與不受力之別或受大力與受小力之別。讓身體自己朝著不受力的感覺調整，才不會陷入許多缺點修修改改且永遠改不完的麻煩。整個過程也是聽勁的養成。畢竟能「聽」出自己的毛病，才能「聽」出對手的毛病，太極拳之用在於發現對方的毛病，接著擴而大之，直到不可收拾為止。

第二章

前一章提及「不受」是太極拳的上位觀念。在此所謂上位觀念指「不可變（不易）」必須恆守之指導原則，其他上位觀念如：「鬆」、「太極不動手、動手非太極」、拳經拳論的論點、、、等。所有上位觀念都是互通的、共存的，學者如果發現其間存在矛盾，必須當作嚴肅的課題，進行研究與探討，或能找到自己學習的盲點與不足之處，或能發現某些流傳的觀念是錯的。

上位觀念有兩個特點：

1. 容易誤解、錯練，始終練不會，覺得很難。
2. 學會以後，發現只不過是個簡單的道理（下士聞道大笑也），不知為何當初想不通。

基於上述兩個特點，學習太極拳師承最為重要，須循循善誘以口授、身傳，至少不會走錯方向。另，根據吳老師逾四十載的教學經驗，教學的教程安排也至為關鍵，讓學生循序漸進，不至於因越級而浪費時間。這也是吳老師晚年（2015年）重新擬定教程並要求所有老同學歸零重來，重新走一遍太極拳進程之路。此舉為太極之理找到相依之練法，一步一步所練的每個功法與練習都是為了做到上位觀念，理與法之間能緊密相扣、清晰明瞭，不會含混不清。

吳老師對老同學們安排的第一個教案是金樑換柱，練習時間長達四個月（每個教案必須逾百日跨兩季）。除重新講述金樑換柱之理與練法外，其間經常闡述「不受」之理，並給大家一個題目：「有一把削鐵如泥的關刀朝你攔腰砍來，已無處閃躲，太極拳如何解決？」以此作為終身學習太極拳要解答的問題，同時也是指引。這個問題的上位關念很明顯的便是「不受」，因為削鐵如泥的關刀能受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同時也回答了吳老師當年拜師前朝鄭師爺肚子的那一擊。那年輕氣盛被激怒的一拳，為何打到了老人家的肚子好像只碰到衣服，就被回擊到後方的牆上，腦袋還嗡嗡作響。這一驚天之回擊是如何造成的，成為吳老師拜師的理由，也是一直想解決的課題。吳老師說：根據他蛙人隊長的經驗計算，要將他送到牆上的勁起碼 300 磅以上，而鄭師爺瘦小的身材如何產生出如此強大的勁力呢？佊時讚嘆太極拳實在太厲害了。

吳老師直到晚年還在思考這個問題，顯然鄭師爺當年始終並沒有給答案，就像吳老師也始終沒有講出「關刀攔腰砍來」的答案。不過吳老師自造訪三清觀回來後，不只一次提到對這一擊的誤解，他說：「這 300 磅不是來自鄭師爺，而是來自他自己。」吳老師最早認為這勁力來自鄭師爺，後來花了 40 年時間，逐漸發現最初對太極拳的認知錯誤，誤為學習如何發出更大的勁力，為此還被鄭師爺罵「還是一身牛勁、學甚麼太極拳」。經歷 40 年的追求，晚年的吳老師似乎找到了答案，並給了我們這群老同學一樣的題目，只是將 300 磅的拳頭換成鋒利無比的關刀，完全斷絕我們想要「受」的念頭。只是如何「不受」？如何借還？吳老師還是將答案留給學生自己去探詢。

具備上述關於不受的觀念後，在練習金樑換柱時才會認真對待一些細節，譬如，兩手成一直線中指尖對準中經、兩手中指尖往外拔開欲延伸至無限遠、兩眼餘光往兩側延伸到無限遠，這種外拔之勢非常依賴眼神的幫忙，促成了神帥炁、炁帥血的流動，同時開發了筋膜的延展與收縮及對身體「守中」的認識。這同時解答了我因對鬆的誤解，導致限縮了兩手往外延展的張力，使得兩手之三關無法脫開，結果就是肩膀必須負擔手的重量，於是很快肩膀變痠了，甚至支撐不住。雖然感覺兩手鬆鬆的，其實是習慣性地由肩膀用力支撐而不自知。這種鬆不是鬆，是假鬆，不能用。於是重新認定鬆的定義為：「如滿弦的弓」、「如鼓面的均勻張力」、「如灌滿氣的輪胎」，這種鬆才能禦敵、解除壓力。

後續 1：這幾年在山莊的教學，我一直建議大家重新檢視自己的拳架。一式一式來，或挑自己比較有把握或有興趣的幾式來試試。我的意思是，所有人初學拳架都是學習做出教練教的動作，這些動作就是「動手非太極」的動作，是動手描繪出來的，不是依太極之理形成的。幾年練下來，這些描繪的動作愈刻愈深，愈做愈習慣，成了自然反射的動作，雖然很順，卻都是錯的（動手），所以必須改過來。舉左掤為例：最後的左掤手由下浮起，如水中漂浮木，同時右手由上往下如捋馬鬃。試問這兩手呈現出來的樣子是動手做出來的？還是運而後動的結果？初學者無疑是做出來（模仿）的動作（也只能如此），試問自己現在的動作還是初學的樣子嗎？有多少把握現在的動作是運而後動的行氣功夫？仔細觀察助個過程，兩手從頭到尾是如何動的？動了多少？是不是直線運動（譬如右手向下壓，左上向上抬）？能感受手浮起來的味道嗎？能理解為何右手會如捋馬鬃嗎？兩手有互動嗎？

後續 2：本文第一段提及另一個上位觀念：「太極不動手，動手非太極」。這句話也容易引起誤會，譬如，以為太極拳動腰不動手，於是變成手隨腰動，最後變成手隨腰動的過程中，手變成掛飾都不動了。這當然不對，太極拳一動無有不動，身體之動無先後，一旦哪個小地方沒動，便是敗筆、破口。因此「太極不動手」說明太極拳正確的動作方式，而非動與不動，也不侷限於手，理應全身動的方式一致。淺白地說，太極不動手意思是：合於太極之理的動作，不是做出來的動作，而是運而後動的動作。「做出來的動作」很容易理解，就是做出動作，那是頭腦指揮的行為，不合太極之理，因此不要這麼練；至於運而後動本非後天習慣，而是先天便會的，必須重新找回，也是我們要花時間去探索的。吳老師語重心長地建議大家：千萬別將時間用錯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