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不受」切入太極拳：2024 年新加坡儲訓營記事
汪群超 /2024/09/12 第一章 9 月 7、8 兩日在新加坡國立大學（NUS）舉辦兩天的儲訓營。這次的主題訂為『從「不受」探討太極拳的學習進程』。首先說明「不受」的兩層意思： 太極拳講究「不受」的觀點來自「弱者道之用」，即太極拳是站在弱者的角度來面對強者，因為弱者受不起，所以萬不能受強者之力。一方面因為弱者先天無法憑力量贏強者，另一方面則是運用「反者道之動」的謀略思考，找出一條「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剛」的路。許多人誤解太極拳，以為練太極拳是將自己變為強者，而欲以更強來輾壓對手之強，變成以更大之力勝對手之大力，至此完全扭曲了太極拳的本意，最後愈練離太極拳愈遠。 設定這個主題的理由來自觀察海外師兄姐與同學的練拳習慣： 以上兩點受力的狀況對初學者而言並不算錯，甚至是必要的，因為這個穿過身體直達腳底湧泉的力量，可以用來檢查身體的結構是否存在凹、凸、缺、陷、斷、續之處。一旦有這些毛病，當受對手的力量到身上來時，很容易就站不住腳。除了這項檢測身體落榫與貫串的作用之外，於「體」、於「用」；於單練、於對練之時，湧泉都必須隨時保持空虛之感，以便接地之力（地氣上升以借地之力）。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受力代表自己的力量與對方的力量發生頂抗，就算心裡不想用力也不自覺地用力了。而吳老師為了讓我們認清這個事實，常常說對方到我們身上的力量像一把鋒利的刀，能受嗎？吳老師將兩手搭在我們身上時常說「刀來了、刀來了」。 接著來談如何做到「不受」，即如何能避免自己的下半身受上半身之力呢？如何避免承受對手的來力呢？這便是此次新加坡儲訓的目的，也藉此機會再次提醒大家，神龍太極拳的特色（別門別派沒有的），特別是左家功法與內功，專門設計來解決這個「刀來了」的問題，我稱之為學習太極拳的捷徑。所有神龍門人都應該好好研究，以免入神龍之寶山空手而歸。 要做到不受，可以從「太極拳發勁得機得勢」說起。得甚麼機？此機有二：其一、對方之力將發未發之時；其二、對方之舊力已盡而新力未發之時。這兩個時機的共同點都是對手的力量將出來而還沒出來，因為尚未出來，我方便不會受力。至於得勢，便是得順勢之利。所謂順勢指我方與對方的運動方向保持相同，或說，對方來，我順其來勢；對方欲回，我亦順其回勢，因為都是同方向，因此不會頂抗，所以無受力之虞。 於是進一步必須釐清如何做到得機得勢？很多人以為得機得勢只是觀念而已，其實我們平時練太極拳便是在學習得機得勢的運動模式。對比於我們原來的運動習慣不是前後推移，就是左右扭轉這類的局部「直線」運動，得機得勢的運動模式必須依賴全身筋膜系統的延展、收縮所產生的游動、旋動。至為關鍵的地方在於，筋膜的擴張收縮並非靠頭腦的意識，而是依鄭師爺所謂「神帥炁，炁帥血，血動體隨」，身體只是隨著體內的筋膜而動，而非推移扭轉之動，此為先天與後天之別。 於是再問「神帥炁，炁帥血，血動體隨」該如何做到？這便又說回來神龍左家的功法與內功就是捷徑。於是我鼓勵大家從「不受」的觀點來看「金樑換柱、大乘法、橐籥功、降魔降心」的設計原理、欣賞「展眉心笑盈盈、閉五竅耳垂重」想表達的意境。藉此慢慢改變自己的運動模式，並進一步改變自己的熊經、鳥伸、行功及所有拳架、劍法等，等於打掉重練的意思。本文從太極拳「不受」之必要談到落實的方法，至於落實的細節可以看前面的文章。下周再進一步論述。 後續：「不受」不只是太極拳的「上位」觀念，更是要用身體來完成的。我們平時所練的太極拳都是為達到「不受」做準備的。因此，單練時必須不受自己的力，與人搭手時才會不受對方之力。不受自己的力其實也挺難的，因為我們已經習慣受自己的力了，想改過來，必須懂得分辨受力與不受力之別或受大力與受小力之別。讓身體自己朝著不受力的感覺調整，才不會陷入許多缺點修修改改且永遠改不完的麻煩。整個過程也是聽勁的養成。畢竟能「聽」出自己的毛病，才能「聽」出對手的毛病，太極拳之用在於發現對方的毛病，接著擴而大之，直到不可收拾為止。 第二章 前一章提及「不受」是太極拳的上位觀念。在此所謂上位觀念指「不可變（不易）」必須恆守之指導原則，其他上位觀念如：「鬆」、「太極不動手、動手非太極」、拳經拳論的論點、、、等。所有上位觀念都是互通的、共存的，學者如果發現其間存在矛盾，必須當作嚴肅的課題，進行研究與探討，或能找到自己學習的盲點與不足之處，或能發現某些流傳的觀念是錯的。 上位觀念有兩個特點： 基於上述兩個特點，學習太極拳師承最為重要，須循循善誘以口授、身傳，至少不會走錯方向。另，根據吳老師逾四十載的教學經驗，教學的教程安排也至為關鍵，讓學生循序漸進，不至於因越級而浪費時間。這也是吳老師晚年（2015年）重新擬定教程並要求所有老同學歸零重來，重新走一遍太極拳進程之路。此舉為太極之理找到相依之練法，一步一步所練的每個功法與練習都是為了做到上位觀念，理與法之間能緊密相扣、清晰明瞭，不會含混不清。 吳老師對老同學們安排的第一個教案是金樑換柱，練習時間長達四個月（每個教案必須逾百日跨兩季）。除重新講述金樑換柱之理與練法外，其間經常闡述「不受」之理，並給大家一個題目：「有一把削鐵如泥的關刀朝你攔腰砍來，已無處閃躲，太極拳如何解決？」以此作為終身學習太極拳要解答的問題，同時也是指引。這個問題的上位關念很明顯的便是「不受」，因為削鐵如泥的關刀能受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同時也回答了吳老師當年拜師前朝鄭師爺肚子的那一擊。那年輕氣盛被激怒的一拳，為何打到了老人家的肚子好像只碰到衣服，就被回擊到後方的牆上，腦袋還嗡嗡作響。這一驚天之回擊是如何造成的，成為吳老師拜師的理由，也是一直想解決的課題。吳老師說：根據他蛙人隊長的經驗計算，要將他送到牆上的勁起碼 300 磅以上，而鄭師爺瘦小的身材如何產生出如此強大的勁力呢？佊時讚嘆太極拳實在太厲害了。 吳老師直到晚年還在思考這個問題，顯然鄭師爺當年始終並沒有給答案，就像吳老師也始終沒有講出「關刀攔腰砍來」的答案。不過吳老師自造訪三清觀回來後，不只一次提到對這一擊的誤解，他說：「這 300 磅不是來自鄭師爺，而是來自他自己。」吳老師最早認為這勁力來自鄭師爺，後來花了 40 年時間，逐漸發現最初對太極拳的認知錯誤，誤為學習如何發出更大的勁力，為此還被鄭師爺罵「還是一身牛勁、學甚麼太極拳」。經歷 40 … Continue reading
從劍式「海底撈月」與拳架「單鞭下勢」探討金樑換柱之清升濁降
汪群超 /2024/08/29 練太極拳必須呈現「太極」的內涵。何謂「太極的內涵」？老一輩人常用［渾圓」，而吳老師晚年則提出「太極狀態」一詞，並解釋為「陰陽將分未分、天地將判未判」的狀態；早期的說法是「氣球將爆炸未爆炸」的狀態。這些描述都差不多，都像太極圖上的圓，以中間的 S 線區隔陰與陽兩個彼此互動且保持常動的狀態。任何時刻不管陰多陽少，還是陰少陽多，兩者始終圍繞著 S 中線並維持圓的飽滿（所謂渾圓）。這是我現在認知的太極，而太極拳的每一個動作都必須時刻維持在這個狀態下，一旦失去，必須重新拾回，讓自己像一個圓球似地不停地滾動。我現在對圓球的解釋是身體保持一定的張力（離心力與內聚力平衡），此張力來自筋膜系統，非肌肉之堅硬緊張。 至此我才明白吳老師過去教學時常說：「我每天練拳經常練到單鞭便停下來，從左掤再重來。」或問學生：「從左掤練到單鞭，你斷了幾次？」，吳老師說的「斷了幾次」的意思是失去前述的太極狀態幾次？這可能是圓不見了，或中間的 S 線不見了，變成獨陰或獨陽，導致陰陽未能依 S 線相濟而成圓。從吳老師以生死觀切入來學習太極拳，我相信他一定深刻體會到失去太極狀態的動作，絕對不能用。這便是我們與老師學習太極拳的差距，從頭到尾不知道自己的動作能用否？ 回到劍式「海底撈月」；重心從前一式「大鵬展翅」的右前腳要退到左後腳並完成「撈月」，此時前後腳的縱身長，身子低（以表達大鵬展翅之勢），因此這個向後撤步的動作加上「撈月」明顯地相當不容易。初學者絕對顧不了前述的太極狀態，因此練起來一定吃力（大腿吃力），但如何維持太極狀態（飽滿的圓）呢？如果直直地向後移位，則原來飽滿的展翅狀態肯定會鬆懈（失去張力），怎麼辦呢？ 為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必須回到前一式「大鵬展翅」的定式。這一式必須完整，也就是處在太極的渾圓飽滿狀態。此時，兩手開展（代表展翅）成一線，右手持劍向上，左手扣劍訣在左後下方，且劍訣指尖繞回遙指眉尖，身體的姿態很像拳架「單鞭下勢」。此時要問：左手劍訣指尖為何繞回？向後方指去不行嗎？這便回到渾圓與否的問題了。在教學現場，我請大家擺好這個定式後，嘗試調整左手劍訣的位置與指尖的轉向，試著分辨哪一個位置讓你感覺全身最為飽滿，能展現大鵬展翅之氣勢？這個調整的實驗便是吳老師常說的：「太極拳要好玩好玩地練」，學生對於老師的要求必須透過不斷地、大膽地試驗，以確認老師所說的是最好的選擇，我認為這個過程是「聽勁」的訓練。 假設大鵬展翅到極限了，身體處於飽滿的太極狀態。接著海底撈月仍必須維持飽滿，不能鬆懈潰散。此時可以這樣做： 上述的結果不但很有海底撈月的外形與味道，整個過程都能保持飽滿的張力，而且能較輕鬆、不費力的完成（大腿不吃力的緣故）。此時順帶得到一個結論：任何動作只要造成大腿吃力或說勁困在大腿上，表示已經失去太極狀態了，無法依靠平整均勻的筋膜張力來維持圓。 拳架的單鞭下勢與海底撈月的概念很接近，只是方向相反、左前手動作必須有向前延展之勢並試圖碰觸到左腳踝，而右吊手亦持續向上延展以維持全身的張力，整個過程雖身體落低，但仍時時欲保持渾圓以避免大腿吃到力。後續轉換為金雞獨立的過程也是如此。 海底撈月與單鞭下勢的動作都很大，很適合用來體會太極狀態。而太極狀態的維持也可以解釋為陰陽相濟的過程，通常要透過情境來完成，任何局部的調整都無濟於事，大多數太極拳從學者都困在局部，如摘樹葉般，永遠摘不完。 海底撈月與單鞭下勢的原形動作可以追溯到金樑換柱的第二階段：清升濁降。身體的落下為濁降，濁降之同時必須有「升」以維持太極的飽滿狀態。此「升」表現在伸長一直線的兩手食指與中指尖同時豎起，好像當身體下降時，兩手的指尖仍留在原位一般。初期只感受到筋膜的緊繃（特別是小手臂到指尖），後來漸能發現體內存在上升之炁，此為清升。 從海底撈月與單鞭下勢對於太極狀態的探討，逐漸回溯到基本功金樑換柱該怎麼練才是左家祖師爺設計這個的功法的初衷。這個過程便是吳老師過去常說的「找源頭」。本周六繼續研究這個課題。 後續：海底撈月與單鞭下勢都屬於困難的動作。對初學者而言，其難在於開展與落低的姿勢；對進階者而言，其難在於如何運用太極的陰陽相濟解決初學者的難，而非在純肢體的表現。舉單鞭下勢到金雞獨立為例，如果你還在展現大腿的蹲與蹬的能力，套句吳老師的話：你還是初學者。請記得，太極拳是以耄耋之年而能禦眾之形，所有的動作都非單憑年輕力壯的本錢，而是懂得”用力”之道。
我練的是太極拳嗎？
汪群超 /2024/10/10 甚麼是太極拳？太極拳在武術的表現是甚麼？對健康方面的幫助是甚麼？ 學習太極拳以來，我一直在問自己這個問題，這幾年在山莊教學更是如此。我希望能講得清楚，能論述的有理有據，在教學上有拾級而上的方法。我相信這也是吳老師一生做的事。在吳老師最後一本著作《道家傳統太極拳臨界架構》裡有一段話： 「現暫將太極狀態，套在武術技擊搏鬥上。即是彼我雙方勁將出未出之時，對手舊勁已斷，新勁未生之時。對手招式將變未變之時。此時是眾生平等，沒有大小、輕重、快慢、動靜之別，那是先師昔年說：「你剛要打我，就是我打你之時…」。這些關鍵，你知道多少︖練到多少︖用到多少︖太極拳異於外家功夫，最大差別就在這裡。』 最後一句「太極拳異於外家功夫，最大差別就在這裡」，代表前面所述可以幫我們釐清「甚麼是太極拳？甚麼不是太極拳？」這幾句話可以理解為： 以上的解讀也可見於吳老師教發勁時的口語；譬如，「發勁時不要想著要打人」、「我們不怕對手出力，反而怕對手不出力」、「發勁不可以亂打，不可以自己想怎麼打就打」、「發勁是對手叫我怎麼打他」；推手練習時說：「我捋（掤擠按化）是因為對手叫我捋（掤擠按化），不是我要捋（掤擠按化）」。 以上論述的癥結在於： 吳老師在《道家傳統太極拳臨界架構》說了： 無之未，有之始（清升濁降），是道家傳統太極拳認定學者進入太極狀態最好的練法之⼀。 這也是吳老師在寫《道家傳統太極拳揭祕》時說：「我找到太極拳系統性的學習方法了。」彼時要求所有學生歸零，並開始一段長達四個月的金樑換柱練習，因為這是體會清升濁降最好的功法，非經足夠時間的潛心研究與練習不可。 甚麼是太極狀態？甚麼是清升濁降？為什麼清升濁降是進入太極狀態最好的練法之一？如果可以一語道破，就不需要百日維新了！接下來，我們就再來經歷一次金樑換柱的百日之功。
太極拳得機得勢：與澳洲史蒂文師兄的對談
汪群超 2025/01/24 三周前的文章「太極拳的力與美」引來澳洲史蒂文師兄一連串的問題，於是我們展開了對談，主題主要圍繞在「勢」該如何描述，尤其當翻譯成英文時，總是詞不達意，讓讀者感到困惑；後來的討論也擴及有同樣困擾的「神」，這些都無法從文字與語言盡述其意，只能靠不斷地舉例、比喻，當然我們都同意能面對面上手演示是最好的解說。在此擷取了部分我們之間的對談，給大家參考。 Steve: I also have experienced somewhat the opposite of that as well. I recall one time in Malaysia – I think – when we were at a … Continue reading
太極拳的力與美
汪群超 /2025/01 自 2016 年 1 月起，我開始認真地思考一個問題： 如果有人用力打我一拳、推我一把或甚至朝我直衝過來，太極拳該如何應對？我練的太極拳可以應付嗎？ 自那時候起，我無時無刻都將自己正在練的太極拳扣上這個問題。除了想像之外，有時也請師兄弟上手試試，感受一下真實的速度與力道，並了解自己還差多遠，是否走對方向。 差不多同個時段，老師也說服我：太極拳是「兩人」的太極。所謂「兩人」指敵我雙方，也可以指自己與天地。總之，太極拳不論單練或對練或應用，不能只考慮個人該如何、想如何，必須充分考慮所處的周遭環境（包括對手）。之前，我一直執迷於自己該如何做好，譬如拳架的每一個細節要想辦法做到完美，也就是指著眼於自己，而忽略了自己以外的其他因素。吳老師花了好幾年時間試圖引導我走出自我為中心的太極拳，看我不太受教時，還說我很難溝通。終於在 2015 年底與 2016 年初之間，我有點想通了。拳經說： …… 立如平準，活似車輪，偏沈則隨，雙重則滯，每見數年純功，不能運化者，率自為人制，雙重之病未悟耳 …… 奉行神龍吳老師承襲自鄭師爺的教學，我自認並無雙重之病（虛實分清是神龍人最自豪的特色），卻一再被老師說我的行拳走架犯了「滯」的大病，像一攤死水，並要求我（們）不要在自己身上下功夫了，應該多花時間關照如何與天地和合，才是真正太極拳。我意識到了對虛實分清的錯解導致太極拳練死了。虛實分清是活的，不是一個人的虛實分清，是相對的，是能解決問題的。我的情況不就是「率自為人制，雙重之病未悟耳」。 那時候，吳老師要求我練習向不同的物件搭手，譬如滑步過去搭桌緣、沙發、柱子、牆壁、垃圾桶、、、，滑步可快、可慢，但務求雙手同時搭上，還要輕，最重要的是要有勢，讓對手感覺彷彿面對千軍萬馬、巨浪海嘯撲過來一般，卻又輕如鴻毛般地落下。如此大的反差會讓對手心驚膽跳、腦袋掉空、如墜深淵。上步搭人亦是如此，或人搭我，或互相靠近搭對方，都是如此：望之有排山倒海之勢，接觸時卻有「一羽不能加，蠅蟲不能落」的觸感。試想有誰能禁得住如此大的落差，還能不被拔根呢？ 那時候，我總算明白為何吳老師曾牽著我的雙手練熊經時，將我的重心帶出我自認的舒適圈，整個人都快往前趴而站不住（老師扶著我才不致跌倒），像畫個半圓似地從左帶到右、再反轉回來。好像坐雲霄飛車，轉彎時的離心力像要把人拋出去一般。吳老師希望的熊經不能滯，要有勢，要大膽地拋離自己的限制，好像有人扶著你不會跌出去，而「這個人」是天、是地，藉天地一點點以維持自己的中定，如此才能達到熊經之「五心相通」與「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的目標。否則不管如何練，都是「雙重則滯」，將自己的重量扛在腳上，來回地移動與旋轉，這不是太極拳。 上個月山莊邀請外場地學員來玩，我請大家練熊經時，假設的情境好像雙手拿抹布擦桌子。既要擦乾淨，又不能用力。大家不妨試試，雙手靠近些、掌心朝下（好像拿抹布擦桌子），好像要把一張大桌子擦乾淨，從左邊抹向右邊，再抹回來，如此反覆。因為要擦乾淨，所以不能只是做做樣子（是的，我的意思是大多數人練熊經都是做做樣子），必須有透向勞宮的勁才能擦乾淨桌面。此勁從何而來？自然不是手力（多費勁啊），而是一種柔軟的力量，來自身體移動時產生的流動，那是夾帶著勢的勁。而產生這股勢與勁的源頭是想擦乾淨的念頭與執行時的專注，那就是神。 後續 1：太極拳展現的力是如絲般柔軟的力量，稱為勁。勁由於筋，運勁如抽絲，有彈力。因此太極拳主張一舉動周身具要輕靈，似有細絲貫串其間，靈動如蛇，且能反覆往來滔滔不絕。這便是力與美的呈現。不僅太極拳如此，任何有益身心健康的運動皆應如是也。因此練拳必須問自己：何力之有？何美之有？此力為何？此美為何？此力何用？此美何用？練太極拳也在培養察覺力之區別：好的力、不好的力；培養美的欣賞力：美與不美。千萬不要陷入每日按表操課，囫圇吞棗的拳架動作演練。那不是太極拳，就連運動也稱不上。 後續 2：吳老師與鄭師爺都說：所學之太極拳若不能用，這太極拳是假的（對健康的幫助也是假的）。所以吳老師常要求大家試試發勁，看看所學之太極拳能否將人發出三步之遙。如果可以，才算是進入太極殿堂，才能開始探究太極之奧祕，才要展開太極有趣之處。想想熊經，豈止重心交替、旋轉腰胯而已，一定要問問這樣的移位換形能用嗎（抵禦、防衛）？我才會提出用熊經的方式擦桌子，能擦乾淨，還能不太費力嗎？擦桌子不用手的力量，如何擦乾淨呢？我的意思是該如何用身體的力量幫忙？這個問題追到最後便是如何讓身體流動起來、下力能上達、往復循環不已。再進一步追究便會探討到「神、意、炁、勢、勁」這類形而上的關鍵問題。
太極拳得機得勢
汪群超 / 2025/01 第一章：一個人的得機得勢 據我的觀察，大多數人學習太極拳都忽略了得機得勢「這件事」，僅少數人注意了，不過多半僅止於兩人之間互動時的得機得勢；即便如此，效果仍不佳，因為太極拳還是單練時間長許多，若僅靠對練才有機會練得機得勢，那麼太極拳的火侯還是差了一截，無法藉一切事、一切物得太極之理。 吳老師與鄭師爺皆稱傳統太極拳為純炁功拳，即此拳與炁息息相關。此炁為先天炁，運行體內，也能透過毛細孔與外界交流。先天炁之運行受後天氣（即呼吸）之影響，得其助則大順大暢，反之亦可能傷身。呼吸也好，先天炁運行體內也好，兩者皆為氣體，欲藉炁運行身體產生動作，非要有節奏的律動不可，方能帥血同行。否則氣血不順，便有礙健康了。 因此，我認為一個人練拳時必須使氣血順暢，讓四肢從之；倘四肢能從於氣血之流，則氣血將更順暢與強壯。在本門太極拳的學習裡稱為「動作配合呼吸」，此呼吸不僅止於鼻息之氣而已，而是全身之炁與血等流體之通稱。身體動作之移位、換形等轉折變化，皆應以炁血之流動為依歸，能變才變，該變必變，不得私心作祟刻意妄為。譬如，以左掤為例，從雙重開始，重心換至左腳、換形並移至右腳這一連串動作便涉及何時移重心、何時換形、何時再移重心至另一腳；移重心的肢體動作是否依賴了炁血之流動？旋轉換形呢？這便是「機與勢」的交替更迭，若交替不斷謂之「如長江大海滔滔不絕」；若無機無勢藏於其中，則此拳不能稱為太極拳，因為與炁無關，純粹屬於肢體勞動而已。 因此，練太極拳想越過勞動肢體這一關卡，走向真正的炁功拳，必須時時關注自己的動作是否來自炁、來自血、來自筋膜（同屬液體）之合流？是否有動盪之節奏感與美感？能掌握動與盪之交替時機嗎？移位換形可曾順從身體流動之勢？勢盡時可知？勢盡該如何轉換？…… 以上所言便是我認為的一個人的得機得勢，不需要對手（同伴），聽自己就能養成得機得勢的基本功，練習掌握機、順應勢，即何時該變？何處該變？如何變為順？如何為逆？順逆之別在身體的體驗有何差別？大腿吃不吃力？呼吸變快變粗？還是變慢變細？慢慢地，得機得勢也會擴大到體外，所謂天地四周之外氣，最終得內炁與外氣之鼓盪，內外皆有炁（氣）、皆有勢。能得否？能順否？這才是學習太極拳最有意思的地方。 結論：太極拳 37 式很難，難在動作變化多，實不易得機得勢之練習，所以吳老師才說：神龍太極拳練了 30 年還是 37 式。我認為這也是左家太極拳沒有設計拳架的原因，因為光是熊經、鳥申便已不好掌握，所以大部分的功法都是簡單、重複的動作，譬如小五手，或吳老師設計的二炁迴旋等。這些大而化之的動作都有利於得機得勢的練習，待有所成效後，再拿幾式拳架反覆試試，譬如左右摟膝拗步、雲手等。如此反覆於得機得勢的練習，太極拳必有所成。 後續：為示範本文所謂的「一個人的得機得勢」，因此安排了青卵石的透勁練習。青卵石並非將石頭砸在身上，而是靠身體的律動將石袋拋向身體。拋，不同於砸、丟、打等硬力，而是靠身體的流動產生柔軟的彈力，這才是拋。有勢，也有機。拋，來自彈力的反轉，是身體往前流動後再翻轉向後，在轉折處變化最大，利用轉變所激發的量能將石袋送回身體。而非靠手的力量將石袋往身上丟。手的力量由於骨，是死的；身體流動引動的彈力由於筋（膜），是活的，能透入深層。這與檀香棒敲關元的「追」字訣同義，因此操持檀香棒的手腕要活，最重要的是有穿透的概念，否則死力又無腦的亂敲一通，沒多久便厭了，不知有何趣味。鄭師爺的〈體用全歌〉有一句話：「足欲向前先挫後」，「挫後」是順勢，「向前」是翻轉（反轉、迴轉）、是目的。一後一前的轉折變化最大，意思是利用「往後」蓄積量能（蓄勁），利用轉折向前爆發此量能。這身體一來一往的流動必須依賴非常好的步伐，吳老師稱之為「滑步」，經常用劍來幫助練習。另外，在身體一後一前的轉折之間，有一段時間幾乎為零的靜止狀態，這便是雙方最佳的接觸時間點，我們稱為「觸定」。註：青卵石與檀香棒是左家太極拳的基本功法，從工具的使用到練法都很講究，譬如：青卵石用以補土氣，檀香棒補木氣。 第二章：身形應當似水流 青卵石袋為本門左家功法的輔助工具，目的在以青卵石補人身於五行中所缺之「土」。左家功法十分講究體內之五氣調和，其中水、火之氣過多宜減、金、木、土氣過少宜增。除練左家九轉玄功之外，另以檀香棒、青卵石、礦砂等輔助物品從體外以敲擊方式協助。以檀香棒與青卵石來說，不僅講究敲擊的位置，亦十分在意敲擊方式與練習時的心態。絕非隨意為之，否則再好的檀香棒與青卵石也是枉然。 青卵石袋既是輔助工具，若不知道在學習太極拳的過程中，它能幫助甚麼，肯定會練錯。過去吳老師並不常上青卵石袋的課，理由便是怕大家練錯，反而害了身體。依我現在的看法，必須通過左家幾個基本功法的百日維新，才算粗具條件。譬如，對鬆的理解如張滿弦的弓、撐開的鼓皮、打滿氣的輪胎，不論延展或收縮，始終保持飽滿的張力。如此，才能在青卵石拋向身體時，不管哪個位置，全身受力均勻，讓青卵石的土氣透進體內，而將其重量維持在四兩。這非得金樑換柱與降魔降心之助不可。 此外，為了讓青卵石擊中身體的瞬間，能得金樑換柱之清升濁降與降魔降心之平整均勻，身體操作青卵石袋時必須產生好的流動，使青卵石袋與人體合一，似同進同退之勢，而這一切的動盪、盪動必須仰賴極好的滑步，使腳底沾地瞬即換步，方能掌握動盪極佳的時機與勢，最後以最佳的姿態讓身體接觸到青卵石袋。而這些都不是初學者能力所及的，除了嫻熟左家功法外，對劍法輕靈飄逸的步伐也須有小成之功力。 換句話說，青卵石袋何時與身體接觸、如何接觸，拿捏此輕重緩急便是整個太極拳學習的重點。這也是吳老師不輕易講授青卵石袋的原因，覺得我們功夫尚不到家，急不得也。而每次授完青卵石課，再看看我們實際練習的樣子，吳老師心裏想的恐怕都是：「還不行！不急！不急！」之後便叮囑我們回去要練輕點，不要練太多。等下次再授此課時，便又是若干年後了。 後續 1：在看過大家練青卵石後，找出幾個需要改進之處： 滑步還是不夠輕靈導致身體游不起來（動盪不夠）。關鍵因素在於滑步仍須以神帥炁，方能做到步隨身換（不得不換步）。往前滑步可以用纏劍之劍尖往前延展到無限遠為神，將身體與腳步依序帶出；往後退之滑步則如劍式左右落花，人雖往後，劍尖卻有往前之勢，步伐依然是最後才動的。 當青卵石擊中身體停住的瞬間，若身體的結構不好，不能真正放鬆如滿弦的弓，將導致全身無法均勻地盡洩青卵石的重力。如果將青卵石的重力比喻為對手的重拳，這一拳下來便站不住了。而好的身體結構就如拳經所言，身體須能中正安舒、支撐八面，即便重拳擊來亦是如此。身體如何站在中正安舒的位置呢？這當然需要老師的幫忙，始能站到「正」，而要得「中」則必須靠經年累月的探索與研究。 後續 2：青卵石袋的練習除了可補身體欠缺的土氣外，也是極佳的發勁與聽勁練習工具。若將青卵石袋往身上拋擊比喻為對手的拳頭往我身上攻擊而來、好比對手以拳頭抵住我的還魂穴按壓過來或是直接出拳打擊還魂穴，青卵石袋便是對手的拳頭。以青卵石袋的拋擊比喻為發勁：(1) 兩手握著石袋，借其重量往前拋送並帶出滑步（不得不滑），好像上步迎向對手；(2) 滑步之前腳一沾即反轉往後滑步，好像黏住對手並順其同方向（順對方之勢而返）；(3) … Continue reading
從貨賣識家談太極拳之學、練、用
汪群超 / 2022/03/24 吳老師晚年看我們進步不夠快，希望我們有任何問題一定問他，千萬不要自己猜，自己解決。可惜，學生們因種種原因，很少在課堂，甚至私下發問（至於很少發問的原因，可以寫一大篇）。於是吳老師改變戰術，主動出擊，詢問學生有甚麼學習的困擾或難題。這招並不見效，學生面對老師的提問，往往笑而不問，直說沒有問題，還在努力練習中，謝謝老師關心。吳老師於是再變招，換成「偷聽」的方式；每次看學生們幾個聚在一起談得眉飛色舞或爭論不休，便悄悄地溜到旁邊，不作聲色。等上課時便說：剛剛聽誰誰誰講了甚麼 ….。於是那堂課便從這個話題展開。唉～當老師真難呀 ~ 也許還不服氣當年（2008 年）我直接在神龍日的專題演講說：「太極拳教不會，但是學得會」。 2007 年神龍日過後一個多月的某次上課，吳老師在晚餐時特地過來與我談話，且有備而來，特別針對「太極拳教不會」與我討論。隨後的晚課便從我倆的討論開始，並請鳳生師兄，鈺錠師姐紀錄。這篇記錄稿後來以篇名〈為何進步不快？〉刊登於隔年神龍日特刊中（目前放在神龍網站）。 吳老師教學超過四十年，時常遇到學生進步不夠快的教學瓶頸，每次總是深自檢討，之後又能找到突破學生學習瓶頸的癥結所在，接著便興沖沖地告訴大家應該怎麼練才能進步比較快。這篇〈為何進步不快？〉便是其中的一次，並以太極拳之學、練與用作為主軸，要求大家好好想想如何學、如何練、如何用太極拳。這是一篇重要的文章（上課的文字稿），神龍門人當好好閱讀，並了解這篇文章的來龍去脈。 同樣對教學感到無力，「跌深反彈」再次振作起教學熱忱的，還有一次在 2014 年訪太原三清觀祖庭。隨後在 2015 年出版《道家傳統太極揭祕》，正式提出系統化的教學。才開心沒不久，「太極拳教不會」的魔咒還是揮之不去，學生的駑鈍幾近無可救藥。最後在終南山老子祠的旅遊途中，再度掀起「太極拳教得會」的雄心，寫了此生最後一篇文章（編成小冊子）：《道家傳統太極拳臨界架構》，文中提出太極拳之學練用的準則，也呼應了 2007 年的晚課。節錄整理如下： 站在太極，學太極拳蘊住太極，練太極拳守住太極，用太極拳 吳老師的原意並非將太極拳之「學練用」，分別以「站蘊守」對等之，而是時時刻刻都必須站在太極、蘊住太極與守住太極。上述的劃分法，只為方便解讀而已。特別是第一句「站在太極，學太極拳」。 我曾是吳老師教不會的學生，到現在摸到一點邊了（正在實現太極拳學得會），也在做「太極拳教不會」的教學工作。這個歷練讓我深刻地覺得要學會太極拳的第一關，非「站在太極」不可，因為沒有站在太極學太極拳，後面的蘊住與守住太極根本不會發生，導致所練所用，根本不是太極拳。以下試著說明我的論點並提出方法。 鄭師爺教吳老師，吳老師教神龍學生，有一共同特點，即是對定位的要求非常嚴格。甚至吳老師還將拳架的每一式切割成分解動作，不但每一式有頭有尾，其間的每個小動作也都有頭有尾，每個動作的身體、兩手與兩腳該如何動？該到甚麼位置都有詳細規定，馬虎不得。試舉幾個拳架的例子，說明站在太極學太極拳的意思： 本門太極拳對拳架的要求鉅細靡遺，如鄭師爺所言為精微之學。但太極拳之學習進程有表裡精粗之別，對初學而言，就是照單全收，教練怎麼教，學生便怎麼學，學個粗糙的表面形象。但隨著時間流逝，學生沒有細究的是，為何神龍太極拳對拳架有這麼多細微的規定呢？同樣是 37 式拳架，為何其他門派的老師沒這樣要求？如果這些問題沒有釐清楚，只是不知所以然地照做或漸漸不再重視，五年十年過去了，太極拳進步不夠快，仍不知所以然。 話又說回來，只是按表操課，教練怎麼規定便老老實實去做，每個細節都做到有模有樣，難道五年十年過去了，太極拳便進步神速了嗎？事實上，也沒有。很明顯的，關鍵因素並不在做與不做，而是如何做到這些要求，並且理解這些要求背後的道理。也就是學太極拳必須站在太極之理才會進步。 吳老師對拳架的要求都是基於太極之理，而且是學成之後必然的樣子。手該到哪裡，多高？離身體多遠，若根據太極之理來練，大約八九不離十（雖個人身型有別，但不會差太多），不是你高興到哪裡就到到哪裡、你覺得低一點比較鬆就不到定位了，很多人練一段時間覺得是否做到定位並無差別，久之便隨意了。 拳架每個動作的定位都有太極之理的支撐，初學者固然只能「做到」要求，卻必須進一步探討、深究，期望透過對太極之理的認識，讓身體與動作漸漸地到達當初設定的定位，這個位置雖然不是絕對的，卻也沒有太多討價還價的餘地。有時候老師不會對這些定位解釋太多，總說：先練到了，再來找源頭、分析原因。 譬如預備式第一動，為何指尖高度不變？掌心向後旋？難道指尖不動跟著身體下去，掌心晚點向旋後，不可以嗎？這樣不是比較自然嗎？這個問題非常難回答，對初學者而言，甚至沒有回答的必要。但是有心練好太極拳的人卻必須試著去回答。以下試著回答： 預備式第一動，從渾沌的太一初分陰陽，也就是兩儀，隨後四象八卦將紛紛展開，用身體來演繹《易經》的剛柔相摩，八卦相盪之變易之理。從兩腳雙重變左腳輕右腳重，就是分陰陽了嗎？當然不是！腳分輕重不代表能動盪得起來，反而可能造成遲滯。這一動的陰陽初分稱為清升濁降，是全身在飽合的太極狀態下，體內清濁之分。以渾沌之態能於瞬間分上下清濁之炁，必有挫（錯）動產生，可謂之相摩。在濁降之初，順勢打破雙重之勢，將重心移到右腳，製造兩腳炁之不均，作為動盪的依據。此時清升之炁因兩腳炁之不均（這便是腳分虛實了），上升交會後產生自然的炁旋，牽動了兩膂，也造成兩手的旋動。而手因充滿炁的旋動，不與濁降之身體同下，似漂浮於原處。 … Continue reading
借梵天問法說說太極拳
汪群超 / 2014/09/21 我的太極拳學生廖偉程整理了我們一起去山西太極拳溯源的照片，在社團臉書提了如下之問： 整理七月三清觀探源的照片，發現了這兩張有趣照片。那是在五台山黛螺頂古刹裡，汪老師正聚精會神的看著牆上的一則佛法故事。待汪老師走後，我好奇的上前去瞧瞧…原來是「梵天問法」的故事。大致就是梵天問了以智慧出名的文殊菩薩一個問題：「什麼是道？」…看來，文殊菩薩最後的答案讓梵天歡喜地離去。而看完牆上故事的汪老師，好像也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笑意….不知汪老師是否領悟到什麼？！可否分享一下！ 梵天問法有一次，梵天提出一系列問題，要求文殊答復。梵天問：「什麼是修道？」文殊回答：「不分別是法，是非法，離於二相，這就是修道。」梵天又問：「什麼是道？」文殊回答：「一切法不可得，這就是道。」梵天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繼續向文殊提問：「什麼是解脫？」文殊回答：「不去刻意掙脫束縛，不去拼命追求自由，這就是解脫。」梵天的問題進入更深層次，文殊的回答則依然從容不迫，簡潔明瞭。梵天問道：「什麼是漏盡？」文殊明確答覆：「如果有所盡，就不能叫漏盡，知道漏盡乃是空相，這就是叫作漏盡。」梵天又問：「什麼是涅槃？」文殊回答：「涅槃是沒有來處沒有去處，不生不滅的境界。」梵天歡喜，拜謝而去。 廖君的提問勾起我的回憶，並寫下我的回覆： 這座黛螺頂古剎很有味道，可惜人太多香火太嗆，我閃到人少空氣好的這邊，意外看到這些故事。這幅梵天問法的圖與故事吸引我駐足。只是覺得有意思，繞了一圈看了其他故事，又繞回來這幅圖多看一眼。 那陣子（包括現在）吳老師一直講練「無」，不要從「有」上下功夫。很不容易體會這種「違反人性」的道理。而這個梵天問法的故事也是「高來高去」。身為凡人，「加減」看看，也許看多了就看懂一部分了！ 譬如，什麼是修道？文殊答：「不分別是”法”，是”非法”，離於二相，這就是修道。」我腦袋想到最近在虛實分清的練習，對了一句：「不分別是實，是不實（虛），離於二相（虛實），這就是太極」。套句老師常講的畫：「你管他那麼多幹什麼呢？管太多，想太多，就一定錯。」管太多，想太多，不管你做到多少虛實，都是錯，因為一開頭就錯，也就是態度就錯了。試想，練拳架時，滿腦子虛實，小心翼翼想做到虛實，結果呢？搞了幾十年，一樣沾不上太極的邊！ 可是..可是… 佛陀還是講了很多「法」，法門多如牛毛；說「佛曰不可說」，佛陀還是說了幾十年的法。顯然不是高人們常自相矛盾，而是如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道在「弦外之音」，道在門縫裏，道不在字裡行間。套句流行話：「在街角遇見道」。 文殊說：「離於二相，這就是修道」，套句老師的話：「不要被 xxx 困住」，就算那個 xxx 是真理、是秘訣，也不能被死守困住，那是了解、體會與實踐，不是法律。老師說：「做太極拳的主人，不要做太極拳的奴隸。」 梵天又問：「什麼是道？」文殊回答：「一切法不可得，這就是道。」看到這裡，我還是想到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道不是來自一切法。所以我們練內功，也不是只靠九個口訣（方法），每天照方法演練，時日一久必定乏味，不知道自己練些什麼？這些方法有何妙處？有什麼厲害之處，為什麼自己都看（練）不出來？一定是老師 “藏” 了什麼沒說的。所以每次老師要上內功課或上武林秘笈課，一定高朋滿座，想來聽聽老師私藏的絕招。可是老師每次都讓大家「失望」！講來講去還是那些。真正的道（功夫）其實藏在方法之外（弦外之音），方法只是穿針，引線得靠自己去體悟。 梵天又繼續向文殊提問：「什麼是解脫？」文殊回答：「不刻意掙脫束縛，不去拼命追求自由，這就是解脫。」掙脫束縛、追求自由是人的天賦人權，但真正解脫（沒有束縛，得到自由）卻來自「不刻意、不拼命」。所以師爺說：「想鬆就不鬆了。」換成現在常練的清升濁降，豈不是「想清升濁降，就不清升濁降了。」道法自然，千萬不要忘記從自然當中得到，才是真正的道（功夫）。 「從自然當中得到（道）」很難，因為我們已經 “不自然” 慣了，一下子想要 “自然”，難免會覺得很 “不自然”，所以師爺說：「學太極拳容易，改習慣難。」 後面提到「什麼是漏盡？」文殊明確答覆：「如果有所盡，就不能叫漏盡，知道漏盡乃是空相，這就是叫做漏盡。」我不知道佛法裡「漏盡」的意義，就字面上的回答也滿有意思。我來改一改好了：「如果有所中，就不能叫中脈，知道中脈乃是空相，這就是中脈。」所以師爺說：「定無常定不失中定，方為中定。」最近老師常要求中脈為主的動，又說「中脈無脈」，根本不是實質的東西，不能 “刻意”、”拼命” 抓著，只能依理如法練，期待與中脈不期然而遇。這呼應前面講的「在街角遇見道。」是偶遇！但無心則不能遇！ 最後一句問到「什麼是涅槃？」文殊回答：「涅槃是沒有來處沒有去處，不生不滅的境界。」梵天歡喜，拜謝而去。我呢？看不懂，傻傻而去。幾個小時後，我們來到另一個文殊廟宇（忘了叫什麼了，其實去之前，我也不知道要去那兒？傻傻的跟著走），我看到了一副對聯，駐足良久，就用文殊的對聯來回應剛才文殊答涅槃。 … Continue reading
補述： 從「無、有、有之始」談太極
〈從「無、有、有之始」談太極〉是吳國忠老師於 1992 年的一篇著作（註 1）， 探討太極拳之「無、有」哲學，以解決太極拳「動」的問題，動從何來？如何從不動到動？最後歸結於「有之始（動之始）」做了什麼？發生了什麼事？這裡的「無、有」牽涉兩個層面：一為有形的體，即不動（靜）為無，動為有；二為體用之哲理，以「有」為體，以「無」為用。兩個層面互為演繹，互通有無。本文題目的「無、有」可以先單純當作「不動（靜）」與「動」，而「有之始」屬於哲學的體用內涵。 一般太極拳習者也許會覺得納悶。練拳走架乃至發勁，動則動矣，哪裡有如何動的問題？怎麼會有「動之始」的命題，難道還有「動之末」嗎？會不會想太多了！豈非庸人自擾，強立論述，非要吹皺一池春水，重蹈學者普遍務虛之通病？ 跟隨吳老師近二十年的時間裡，老師每次看我們不大進步，總是想盡辦法「文攻武嚇」地幫我們找進步的處方。往往解說或示範、上手到最後的關鍵就是「始動」之精微。然後一定請我們回去看他這篇〈從「無、有、有之始」談太極〉。已經記不清楚這樣的情節重複了多少次，反覆看這篇文字的次數也多到不可數計，但，我沒有一次看懂文章，只覺得篇名能告訴我的還比較多。換句話說，學了近二十年的太極拳，連關鍵問題都沒抓住，沒能單刀破題直指太極拳的核心（註 2） ，反而始終圍繞著周圍的枝枝葉葉辛苦採摘，套句吳老師對學生們的評語：花了 95% 的時間練那些太極拳較不重要的 5%（註 3）。 太極拳「一靜無有不靜，一動無有不動」是另一個命題，強調靜時全靜、動時全動。本文欲探討的重點是從靜（不動）到動的轉換到底如何發生？譬如從不動到動，即是從無到有，這中間牽涉到「動之始」。始動之「始」含時間與空間兩層意思。從時間來看，動之始可以是一動的開始，或未動（靜）之末，甚至起心動念霎那；以空間而言，始動於腳底湧泉，所謂由下而上；始動於內（意、呼吸、炁或丹田），所謂由內而外。 以上是人盡皆知的拳理，但執行起來可不簡單了。譬如，由下而上、由內而外的動，若變成從腳底做動作（或頂，或推，或旋、或鬆），同時也從丹田或呼吸做些什麼（旋或鬆）來帶動身體，這便落於「有」的領域，為一般人運動習慣，但從「道」的角度來看，「做動作」充滿煙火味，雖能做到符合拳理的外象，卻盡失其內涵。本文想從道家與儒家之異同（註 4）， 舉《莊子‧大宗師》關於坐忘的一段文字為例，並以余英時先生大作《論天人之際：中國古代思想起源》中的闡釋為本（註 5）， 嘗試說明動之始的內涵。 原文： 顏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莊子 · 大宗師》 「 仁義禮樂」是儒家之本，立人之道，何以顏回反受益於忘仁義與禮樂，而孔子還說不夠呢？直到顏回說「坐忘了」，並解釋坐忘是不受肢體的限制（離形），不為聰明才智左右（去智），等於大通大暢了。這段師生對話是莊子虛構顏回忘仁義禮樂而提升自我，終回歸到最高層次的「道」，而「坐忘」是達「道」的法門（註 6）。 甚至還補了一句孔子想起而效法的話：「能同則無好惡偏差，順應變化就不執滯於常理。」 余英時先生認為《老子》以道德為首，視仁義為次，禮樂為末，甚至對於孔子講仁義並制禮作樂看成走向「墮落」之途。於是莊子這段文字告訴我們如何從「墮落」狀態回歸到原始精神的「道」：第一步忘禮樂，第二步忘仁義 （註 7）。余英時先生進一步評論：（見註 … Continue reading
空談·太極拳
老師上文課時，喜歡出題目並要我們回答。見無人回應，便逐一點名，非答不可。若其中有人切中題意，老師便非常高興地順勢講下去。大部份的情況卻是在所有人回答後，老師回應：「你們講的都對，但不是我要的答案」。儼然與標準答案不符者，全錯。難道學太極拳還有標準答案？數年來，令我一肚子狐疑。 老師臨終前，我去醫院探望他，師生間只閒話家常，不曾談拳。有一次幾位三代的學生也在場，老師很慎重地講了十二個字： 注意拳理，不要空談，平整均勻 其中「注意拳理」早是老生常談，而「平整均勻」則是這兩年大家引以為圭臬的一句話，惟「不要空談」較少論及。老師病榻上思前想後，省言省語，最後吐出的十二字箴言，一定是集一生太極拳素養而得。到底「不要空談」究竟是何意？老師沒有多說，我卻一直裝在腦子裡，揮之不去。 這兩年接替老師在道場上課，「不要空談」的情境屢屢躍上心頭，覺得值得提出來與大家共同討論。在此先大膽對「空談」做定義，再舉我與老師間的對話為例，試著讓「空談」更具體明白些，否則本文亦是空談。 何謂空談：凡回答老師問題或師兄弟間討論拳理，沒有切中問題背後的意思，便是空談。即所談（所回答）空泛而無益於問題之釐清，更無助彼此拳藝之精進。簡單說，每個答案聽起來都沒有錯，但是答非所問，對學習並沒有幫助。 【註】：老師上課提問並要求我們回答，一定有他背後的理由；他一定想告訴我們什麼，想指引我們某個方向…。而這些答案只能靠學習者自己講出來。這就是老師常說的思路、弦外之音。當我們所言沒有命中他背後的想法時，就是空談。 老師的天人合一 2012年4月神龍日後的某次上課，老師要大家說說神龍日的心得。我當主持人，也發表了心得，大約講我入門14年，聽了「天人合一」十多年，直到神龍日聽了老師的課，才恍然大悟地將這句話當一回事。以前都是聽聽而已，只覺得虛幻、不實際，是修身養性的道理。譬如，老師在我們練拳架時，常提醒：好像整個禮堂跟著我一起旋；好像整個山莊跟著我一起動。教發勁時也會說，目標要遠、落點在遠方高處；講到「勢」與「神」，都說要擺脫「個人」，進而與「天地」合一，而能借到一點點好處，不論對身體健康或應用都是妙招，都有不可思議、超乎想像的效果。我以前比較忽略這些話，現在才感受到天人合一的必要。這不是可以拖延的，應該立刻放在練習的課表上。 我講完心得，老師反問一句：「你的天人合一與我的天人合一是否相同？」我立即回答：「我不知道老師的天人合一是什麼？」老師也立即回應：「我就等你這一句話。」 老師隨後講了一些話，大意是他傳授的太極拳是心法，要學到他的功夫必須思路一致，換句話說，天人合一也必須一致。好比鄭師爺學醫於宋幼庵先生，兩人開出的藥方要完全一樣才及格。所以老師當場給我一個功課：一個月後交一篇文章，題目：「老師的天人合一是什麼？」 老師常常給題目，屬這次最難，讓我連續幾個星期思前想後，沒什麼眉目。當時心想：我自己的天人合一都才剛萌芽，才要去注意，實在體會不多。不過神龍日老師一句「左掤第六動的移位好像來自後方一大片的湧」給我躍躍欲動的靈感；還提到要鬆，並解釋鬆怎麼能打人；因為鬆才能借天地之力，借到一點點便足夠了…。進一步說，我們發勁打人是借天地之力（對手已成天地一部分），所以天人合一是必要的，須藉平常練拳時與周遭環境的結合，不要落入「人」的功夫。更何況拳經「氣宜鼓盪，神宜內斂」早已揭露人須與天地交流。這時候老師之前講的「蘊」，甚至「積、聚、含、釀、結」變得更具體而且必要 ( 見《原幾》創刊號第 2 頁 ）。 正當我傷透腦筋時，老師無意中講了一個概念，使我確信天人合一是練出來，不是概念而已。記錄如後： 1. 三調（調身、調息、調心）做什麼的？是為了要進入天人合一。做不到怎麼辦？再六調呼吸，再不行，以法克念。 【註】：老師還說大家的三調太隨便，既不恭亦不重（引述手容恭，腳容重）。 2. 「神凝一處」是觸動天人合一的契機。當守住的那一點開始變化時，代表人與天地開始要融合。這時候要守住、要守丹、要蘊住、含著，不能讓它跑掉，否則就是「斷」。斷要重來、要再接續。我這才明瞭每次神凝一處的用意。我太忽略了這一點的變化，每次都匆匆帶過，不知道將那神凝之一處帶進來，才是合一（這是天人合一的一種表現）。 一個月後 過了一個月，我雖寫了功課，卻仍心存僥倖地認為老師會忘記此事。不料，老師竟然記得跟我要「天人合一」的功課。以下是我交給老師的功課： 「老師的天人合一是什麼？」 天人合一就是天人合一，沒有你的、我的、他的天人合一之別。 天人合一就是「無我、無為」。人與天地同遊。在太極拳精神的表現上即老子說的「及吾無身，吾有何患」。在應用推手上像是「上下相隨，變成對方的影子」。 氣宜鼓盪，神宜內斂是進入天人合一之門。 練拳如夢遊般，物我兩忘，即是天人合一，也是太極狀態。這個狀態要保持著，就是「蘊」。 … Continue reading
汪群超 Chun-Chao Wang 